小窗读《易》天地宽

　　时光倏如流电逝，走着走着陡然惊觉，已届孔子“加我数年以学《易》”的年龄。一直很喜欢宋代诗人叶采的两句诗：“闲坐小窗读《周易》，不知春去几多时。”其实我读《易》已经多年了，一直把它作为人生教科书，兴趣使然。虽然文句字面早已疏通，但在这部博大精深的经典面前，依然有“不得其门而入”的感觉。尽管如此，我在研读文学、历史、哲学、兵法等社会科学或在浏览天文、地理、数学、物理等自然科学书籍的时候，案头总要备一本《易经》，时不时地借助易学的思维模式来化解一些学术盲点，往往能够收获天地在胸、柳暗花明的喜悦。

　　《周易》本名《易》，一直被认为是破解人生奥秘甚至宇宙密码的一把钥匙。其实它的母本准确地说叫《易经》，也就是《周易》本经，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一系列注释性的著作，统称《易传》。《易经》乃群经之首，其内容一言以蔽之曰“阴阳哲学”。类似《老子》提出的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”，我们大家可以用“太极生两仪，两仪生四象，四象生八卦”来概括《易经》卦象的基本结构。 由“天、地、雷、风、水、火、山、泽”八大自然现象演绎为“乾、坤、震、巽、坎、离、艮、兑”八个基本卦名。全书由六十四卦组成，计三百八十四爻，爻分两种，即阴爻和阳爻。

　　上古伏羲作八卦，中古周文王演六十四卦及卦辞，周公作爻辞，最后孔子集大成，作《易传》（即“十翼”），终成《周易》完整体系。易者，变也。正如《大学》中所说“知至而后意诚，意诚而后心正”，常读《周易》，正心诚意，遵循宇宙变化之道，人生道路会越走越顺。《论语·述而》载孔子的一句话：“加我数年，五十以学《易》，可以无大过矣。”孔子并非讲一个人在五十岁前不可读《易》，而是说《易》理的堂奥远非局限于字面，必须结合较为丰富的人生阅历方能参透，所以在五十岁后读《易》会有如沐春风的感觉，这种感觉古今皆然，中西相通。

　　我读《易经》，绝不仅仅局限于熟读“四书五经”的表面文章，而是把它当作史书、兵书甚至医书来读。在海量阅读其他书籍的基础上，借《易》理一以贯之，涵泳其中，寻觅治国理政之策、用兵打仗良谋、治病健身秘诀。《周易》经文六十四卦的爻辞生动形象，暗合大千世界普遍法则和宇宙时空无穷生机的神秘密码。譬如开篇坤卦提出，真正取得成功的人必定是胸怀大志，腹有良谋，具体体现在从“潜龙勿用”到“飞龙在天”，再到“亢龙有悔”的自强不息的奋斗历程，体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人生智慧。意思是说人贵有自知之明，面对现实处境，确立奋斗目标，在一飞冲天的机会来临之前，要像潜伏着的龙一样静观时变，在变幻莫测的探索道路上不间断地积累自己的实力，最终取得成功后还要知道“有得必有失”的道理，懂得功成身退，否则会自取其辱，悔之莫及。

　　细细玩味《易经》显而易见，六十四卦都是成对相配的，三十二对中属于卦画上下颠倒而成的“覆卦”有二十八对，属于卦画阴阳相反的“变卦”有四对，所以历来有“非覆即变”的说法。其中泰、否两卦，随、蛊两卦，渐、归妹两卦，既济、未济两卦比较特殊，亦覆亦变。但无论是变卦还是覆卦，卦体都是相反的，充足表现了宇宙间万物相互影响、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。举例来说，既济卦和未济卦分别处于第六十三卦和六十四卦的位置，也就是第三十二对卦象。卦名的字面意思很好懂，既济，已经成功渡河，万事皆济，也就是获得圆满的结局。按照理想主义者的乐观估计，人生取得阶段性成功往往被称作“功成名就”，很符合人们的某种圆满心理，类似于不少文学作品中的“大团圆结局”。但真正的智者在抵达巅峰状态时，头脑反而会变得特别冷静，他们深知水满则溢、月圆则亏的道理,正因为“福兮祸之所伏”的无处不在，他们更需要居安思危，充分考虑到也许会出现的祸害而预先防范，不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。所以有人说，既济卦是个先甜后苦的卦，该结束的地方偏不让它结束。

　　在目光短浅的人看来，《周易》卦象演至六十三卦“既济卦”似乎就可以圆满谢幕了，但是接踵而来的第六十四卦“未济卦”令他们感到当头棒喝，醍醐灌顶。未济，就没有成功，这一卦象与既济卦正好相反，其卦辞一语中的：“小狐汔济，濡其尾，无攸利。”小狐狸在即将渡过河的一刹那浸湿了尾巴，导致糟糕的结果。这一通俗形象的类比令人很容易联想到“功亏一篑”“功败垂成”等成语，对于狐狸来说，涉水渡河须高高抬起尾巴，如果尾巴被河水浸湿会形成沉重的负担，造成下沉的危险，直接宣告渡河的失败，更不可思议的是性命之忧。任何一个时间里，眼前的成功只能意味着新一轮的奋斗才起步。所以有人说未济卦是个先苦后甜的卦，该结束的地方偏偏又是个开始。

　　《周易》经传在条分缕析地阐释每一卦的卦名卦义时，都能紧密结合直观的卦形来剖析爻位爻义，水到渠成地阐发《易》理，其丰富深刻的思想往往来源于朴素的自然观，服务于鲜明的政治观，回归于强健的人生观。每一卦的六爻排列组合成三百八十四种人生处境或形势，然后在精短的经文后附上鞭辟入里的传文，经传合璧，读后会获得人生走向的指引，同时让个人心灵得到很好的安顿。

　　于是又想到出自《周易》坤卦、乾卦《象传》的“厚德载物，自强不息”，作为清华大学的校训，早已渗入一代又一代优秀学子的血脉，成为他们终身诵之的成功秘诀。德国数学家莱布尼茨受《周易》太极八卦衍生出的六十四卦图的启迪，发明了二进位制，并对古老的中华文明佩服得五体投地。量子力学的创始者，丹麦人玻尔被《周易》中的阴阳概念深深震撼，把它与自己的研究对象形成互补，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。哲学泰斗冯友兰说：“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，要格外的注意《周易》哲学。”当然，冯友兰先生是在研究高深的哲学，我辈只能够仰望，唯愿平生常得半日之闲，坐小窗前诵读《周易》，忘却春去几多时，更不知老之将至。如此，甚好。